画画对他来说,其实是一个意外。小学二年级那年暑假,他在村外山坡上遇见一位来写生的姑娘。姑娘穿着宽大的汗衫,一边快活地哼着小曲,一边往面前的画纸上优雅地涂抹着绚丽的色彩。绿树红花于是栩栩如生地医治到纸上。他竟看得痴了,回了家,他对爸爸说,我想画画。
爸爸说,你能保证好好画吗?他赶紧点头。爸爸不再说话,走进羊圈,牵走家里的奶羊。当时,那几乎是家里收入的惟一来源。
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撒手而去,他只有爸爸。
很快他就发现画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玩。当他上到高中,每天对一堆冰冷的石膏像时,那种厌恶感便与日俱增,可是他仍然考上了大学,读美术系。尽管不喜欢,但他认为美术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他一生所要从事的职业。因为一只奶羊,因为一个画夹,因为一句不负责任的话,以及爸爸的殷切期望。
上大学后他第一次看到了钢琴。那时很多同学在校外租了房子,他也和一位同学合租了一间简陋的宿舍。他要强迫自己练画,而他的同学,正在疯狂地练琴。他们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住所。
他给那位同学画了很多张练琴时的速写,每画一张,他心中的那根神经就会被拨动一下。终于忍不住了,有一天,他坐到了那架钢琴前。当他的手碰到黑白分明的光滑琴键,心就开始狂跳不止,就像面对一位暗恋多年的姑娘。他想,他的人生,或许会因为面前的这架钢琴而发生彻底地改变。
他疯狂地喜欢上了钢琴,只要同学不用琴,他准会端坐在那儿,一曲接一曲地弹。的确,他是天才。仅用了半年时间,他弹奏的水平便赶上了他的同学。他的同学请来一位老师,老师仅听他弹了一支曲子,便肯定地说,将来必成大器!老师收他当了学生,他却没有自己的钢琴。他的专业是美术,他没有走进学校琴房的权力。只有在他的同学不练琴的时候他才能弹几下。
后来他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,因为那架钢琴很少有休息的时间。而当钢琴要休息时,他的那位同学,同样需要休息。并且那位同学高他两级,马上面临毕业。这意味着,他能够摸到钢琴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。
爸爸从老家来看他,给他带来零用钱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。晚上爸爸住在那里,他给爸爸弹琴。爸爸说,你不是学画画吗,怎么又弹琴了?他说,弹着玩。他想告诉爸爸负责现在几乎成了他的生命,想告诉爸爸他那么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。他张了张嘴,终于没说出来。
他和爸爸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。那晚,他翻来覆去,一夜未眠。第二天,爸爸要走的时候,突然问他,买那样一架钢琴得多少钱?刹那间他无地自容。其实从昨天一直到现在,他的眼神、他的动作、他的叹息,都在向爸爸传达着一个同样的讯息:他太想拥有一架钢琴了!这些细节中的任何一个,都会轻易将他出卖,让敏感的爸爸洞察。
他发誓不再摸琴,可是他办不到。他每时每刻都想扑上同学的钢琴,他说服和欺骗不了自己。
三个月后爸爸来了。爸爸的第一句话是,画画得还好吗?他说还好。爸爸笑了,说你骗谁?
爸爸说,这次来是给你买钢琴的。说完,爸爸掏出一个布包,里面包着一万两千块钱。爸爸很抱歉地说,只有这些钱,我去问了,这些只能买个最便宜的。他没敢问爸爸哪来的钱。他想,就算爸爸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,也凑不出这么大一笔钱。他和爸爸一直没有说话,他们把钢琴搬回来,请人调好,然后坐在那里发呆。爸爸说,你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?他就弹,弹得婉转流畅。爸爸听完,拍拍他的肩说,你已经长大了,从此后,自己的事,自己做方。好好弹,当大师,将开演奏会的时候,我要坐在前排。爸爸走了,走得很慢,似一位蹒跚的老人。其实,爸爸真的老了。
本来他已经跟爸爸说好了,那个寒假,不打算回家了,因为他要抓紧时间练琴。多年来他发现自己是那样想念爸爸,就回了村子,却找不到家,找不到爸爸。他的家里,住着另外一户人家。村里人告诉他,你的爸爸上山了。
村后的山窝里,有一个很大的石子场。几个月前,爸爸卖了房子,住到了山上。石子场老板也是村里的,经过爸爸的再三恳求,他预付了爸爸一年的工钱。然后,爸爸把这一年的工钱、卖房子的钱和多年的积蓄加在一起,给他买了一架钢琴。
爸爸住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,他比几个月前更显苍老。他每天在山上放炮采石,那工作不仅劳累,而且危险。那天他站在爸爸面前,突然想给爸爸跪下。最终,他紧紧拥抱了爸爸。那是他第一次拥抱爸爸,他的泪打湿了爸爸的肩头。倒是爸爸慌了,他说,你怎么找到山上来了?好像儿子知道了他的生活窘迫,让他深为不安和自责。
回去后他疯狂地练琴,他想早些成名。他对爸爸说,等有了钱,他会在城里给爸爸买一个大宅院。他相信他能。可是他再一次遇到了麻烦。和大多数人一样,当他的水平达到一定的高度,就开始停滞不前,每前进一步,都异常困难。
有一段时间他想放弃,可是他想到了爸爸,想到了爸爸那个四面透风的窝棚,想到了爸爸苍老的面容。他努力让自己坚持一天,再坚持一天。
终于,在大学毕业后的第六年,他有能力并且有资格开个人演奏会了。可是爸爸已经听不见了。爸爸在一次放炮采石时,跑得慢了,出了意外。他的耳朵被震聋了,听不到任何声音了。
他给爸爸跪下。他抱着爸爸的腿,号啕大哭。爸爸说,你现在成功了,能开个人演奏会了,成大师了,我们该高兴才对,你哭什么呢?他不说话,却哭得更凶。爸爸说,虽然我的耳朵听不见了,眼睛不是还好着吗?能看到你坐在台上,能看到你弹琴,就跟听到你的琴声一样幸福。
他信,他相信自己的爸爸,能用眼睛,听到他的琴声。
他在城市里开了十场个人演奏会,连续的十场,每一天场。他给爸爸留了剧场中最好的座位,爸爸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弹琴时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。每天,爸爸都坐在那里,安静地看着身穿燕尾服的他,看他的手指在黑与白的琴键上熟练地行走和跳跃。爸爸眯起眼睛,仿佛真的听到了美妙的琴声。满足和幸福的表情,在爸爸脸上静静地流淌。
其实那架钢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,几个月前它就坏了。他曾试图修好它,可是没有成功。其实有没有声音,对他的爸爸来说都是一样的。爸爸在意的,只是他弹琴时的样子。可是他仍然会郑重地对所有的听众说,这首曲子,献给我的爸爸。我要用爸爸送给我的钢琴,为他弹一首感恩曲。
他的个人演奏会,场场爆满。剧场内的每一位听众都在静静地聆听那首无声的感恩曲,然后,轻轻鼓掌。
----摘自"久久吧"